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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溃烂

“如果可以的话,”他又问,“我能知道你是怎样被赵师傅收为义女的吗?”

“是很小的时候被捡来的。”阿忍答道,“我也不记得了。”

她又低下头去锤坚果,一不小心锤了个稀碎,于是干脆自己一点一点拈起来吃掉了。闻辩盯的同时咬着下唇内侧的肉,正准备多问些什么的时候,章堂突然掀开门帘进来了。他本是河西人氏,屡次科举不成,如果说伽衡在队里主要负责人和货物的安全,他便负责日常管理。他对闻辩道:“刚才郑枥带了一个叫郑龟寿的人过来,说是自己族叔,希望能加入商队。”

“哦,”闻辩道,“你让他......”

“闻辩,你知道办个公验要一周吧?”

“......走,”他无奈道,“你不要对我有偏见。”

门帘又被甩开,郑枥进来了,他看也不看一眼章堂,直接给闻辩行了个礼,“闻先生,还请您再思量思量,我族叔说他可以支付特殊的报酬。只要您愿意带上他。”

他话音未落,章堂便冷冷地哼了一声,“闻先生收你一个拖油瓶还不够?那个郑龟寿那么大岁数的人了,为何突然放下他自己的营生不做,跑来行商?”

“他本是做古董生意的!前一阵子走了眼,亏本欠了钱,现在在秦州被催债催的厉害,想着出城避一避。”

“哦,我听出两点。第一,他不擅长做生意;第二,他欠了债。好了,我这就去把他赶走——”

“慢着。”闻辩站起身,不顾章堂惊诧愤怒的目光,“我本是个商人。如果他那特殊的报酬能吸引我,那也未必不能一谈。郑枥,你去把他请进来吧。其他人出去。”

章堂一甩袖子,踏着很重的脚步走了出去。门口有一圈人围着看热闹,原来是那郑龟寿在门槛处保持着一个跪地磕头的姿势,他见了简直气得脸色煞白。郑枥一溜小跑过来,估计也是觉得丢人,拽起他叔就往里跑。周围人发出一阵唏嘘。

在大唐,成年男丁都有缴税和服役责任,没有正当理由不得随便离开本县,这时候跟随商队便成了首选的正当理由。这几乎都形成了一条灰色产业链。但要为他们写牒文、等待州政府批准,还要大费一番周折,其中很多在本地欠了债、有前科、信用差的人还申请不成功。闻辩涉足此产业链多年,早已打通了这个帝国的某些关节。

章堂本质上仍是个文人,看不惯这样的事。凑了会儿热闹的伽衡就觉得无所谓,曹丰年又在身边一个劲儿问他去不去玩投壶,他说行吧,一转身便看见一个白色的小小身影往这边来。曹丰年立刻就不急着去玩儿了,气氛陡然焦灼起来,阿忍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打算继续往外走,伽衡率先开了口:“阿忍最近不想见到我吗?”

她再也没有什么时候比现在更怕胡人的坦直了,他暗着生她的气还好,非要把话这么明白的说出来,叫她如何受得了。伽衡见过蜗牛从沙坑里钻出来,一下子被阳光烤得全身僵直动弹不得的样子,就像阿忍现在的样子,连忙半蹲下身子握住她的肩膀:“我不是责怪的意思。”

阿忍的脸愈发白了。她并不是那种干瘦的身材,手臂、腹部和腿上都有肉,骨肉匀称而不丰腴,今天的衣裳又薄,伽衡这一抓,汉人写的什么“手如柔荑,肤如凝脂”的诗句就纷纷从脑海中滑过。他讪讪地松开手,“我不是责怪你,只是我之前如果做错了什么,让你不想理我,好歹也告诉我。”

她摇摇头,“没有。”

伽衡更加迷惑了:“那你为什么待我这样冷淡?”

“我没有......冷淡,”阿忍绞着衣角,“现在我也同你说话呀。我同谁都说话。”

他默默看了她一会儿,闪身让开了,阿忍加急脚步冲过去,一时间谁也没想郑龟寿的事。

除了郑枥。他等了没多久,就看见六叔喜气洋洋地走出来:“他留我了。”

又说要回家收拾点东西,辞别闻辩,便与郑枥一起往家的方向走。郑枥一开始低头看路不说话,直到郑龟寿拍了拍他的脑袋,“这一路上吃过什么好的没?瞧你瘦的。”

“......吃过一两次。”

“六叔带你去吃鸡丝馄饨。”

郑枥总算是抬起头来,扫了一眼他额头上的泥灰和血迹,“你为什么临时起意要去长安?就因为我跟你说了那位随行的赵娘子?”

“与我们家关系大了。”郑龟寿意味深长,“阿枥啊,倘若你不与我说起此事,我几乎一辈子都被蒙在鼓里......赵安忍,伽衡,这两个人的名字是出现在我儿时听过的故事里的,已死之人。”

郑枥浑身一震。

“如果成功的话,”他笑道,“我将把这个秘密献给圣上。荣华富贵啊,召之即来啊!”

郑龟寿带他到一个面铺里坐下,他似乎和老板很熟,坐下也不点单,就拉着郑枥问这问那了,不一会儿两碗鸡丝馄饨就上来了。郑象还以为真的只有头发粗的鸡丝,没想到鸡肉还挺多,飘着一层黄油的汤散发出鲜美的味道,白花花的面条又熟又有嚼劲,他连碗都舔了三遍。

郑龟寿又给他加了两个蛋。郑枥其实对这位叔叔的了解并不深,他猜他家里的情况确实是不富裕了,可能欠了一点钱,但不至于被人追着要,犹豫片刻后说:“闻辩可能会打探你的情况......”

“天衣无缝!”他也很享受地吧唧着嘴吃自己的那份面,“我还能想不到这点吗。那个人精,找吕老板问我情况。吕老板祖上三代都是本地人,我也跟他交过底,都是**不离十的事。”

郑枥点了点头。可能是吃饱喝足了,一股热气从胃发散开,冒到手脚末端,让他既暖和又舒服。郑龟寿的家是个很小的宅院,略显破败,就两个年纪很大的下人在里面围着炉子补鞋垫。妻子关氏一听见门口有响动便冲了出来,上下打量,先是对郑枥表示了欢迎,然后喋喋不休地骂起郑龟寿为什么要把自己搞得脏兮兮的,为什么要借驿站的马回来晚上被人偷了怎么办,为什么带个半大孩子游荡到这么晚才回家。她一边骂,一边利落地给两人铺好床单打好热水,于是郑枥安心地当着个半大孩子,在这个只有过几面之缘的六叔家里睡下来。第二日,他们收拾好东西,回到了队里。

曹沛沛本来路过他,又退了几步,“你是不是看管草料的人啊?我昨天下午说了那个墙角潮得很,刚刚看还在原地。”

“哦!我马上就去!”

“我已经挪走了,下次注意。”曹沛沛说完便走,郑象追上他,大声说:“并非是我忘了,而是因为我昨晚住到我六叔家里了。他也要和我们一起去长安了。”

曹沛沛原来也与他不熟,想来昨天在门口赖着不走的那个就是他六叔,只是点了点,便又去忙自己的事了。郑龟寿的资料还没有下来,近些天其实杂务并不多。他不过是想快点做完然后到阿忍那里去,听她读读书而已。他很少得空。

再启程已是六日后了,他们一路向东南,翻越陇山,便是诗中“此去秦川无别路,隔崖穷谷却难迷”的所在。

阿忍大半时间都在车里冥想,驼队突然停住,不一会儿又继续走动。她唤曹沛沛来问发生了什么,他轻描淡写地说有只骆驼出了点小毛病,没事。直到晚上吃饭的时候,阿忍才从黄三树的描述中知道事情的全貌:是伽衡叫停的。他像往常一样头尾来回走动,突然便说停下,上前掀开一只骆驼大腿上的毛,竟然已经溃烂流脓,只是走路姿势正常,迟迟未被发现。杂役们匀了几个货袋分担到别的骆驼身上。

她急问道:“是什么传染病吗?”

“不是不是,偶尔就会这样。”黄三树宽慰道,“我们绑货袋的时候还要把牲畜身上的草杆子和砂石摘掉,因为放上重物后,肌肉一运动,容易磨烂。想来它也是被什么东西磨到了。”

“那溃烂了好治吗?”

黄三树与身边的曹丰年一对视,干巴巴地说:“不好治。就是象和牛这样庞大的动物,坏了条腿一样能生活,偏偏马与骆驼不行。这头骆驼好歹没烂到骨头上,今晚便寄养在这里疗伤,好了后就让人直接牵去沙州待命。这路上是用不了它了。”

篝火噼里啪啦地响,四周空寂,只有不远处的流水发出极细微又令人浑身疲倦的噪声,他们安静地啃了一会儿胡饼。现在队伍驻扎在山脚下,杂役们已经把帐篷支起来了,树影、山壁与布帐子几乎融为一体。阿忍钻进自己的帐篷,看见外面的人举着火把走来走去,皮影一样。只见一个身影跑过来——在她意识到之前,她已经认出是谁了——从后往前把另一个影子,大概是曹丰年,后脑勺一扇。

曹丰年叫道:“你干什么?”

“出事儿了,快跟我来。”

周围的嘈杂声陡然变大,皮影成群往河边跑去。阿忍自然待不住,掀起帘子,正对着伽衡回头的目光。他猜她就要跟着钻出来。一行人沉默地疾走到水边,杂役们的议论就传过来了:“怎么都伤了......”

伽衡挤进去,好像不适应在闹哄哄的人群中说话,站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今晚我们对所有骆驼进行了检查。一百零七头骆驼中,有四十三头腿上有不同程度的溃烂,还有一些破了皮。继续前行的话,它们可能落下残疾,我们也会困在山里。所以请大家稍安勿躁,在原地等待,我回去借骆驼,顺便把这些伤了的也带回熟人那儿暂且养着。”

“我们已经耽搁一周了!”

“谁干的啊?我出来二十多年,从来没遇到这种怪事。”

“是的,此时绝非偶然,”他用更大的音量盖过众人,“是贼人打的。”

黄三树冲出来急叫道:“绝无可能!我是管骆驼的,绝无可能!你莫不是在怀疑我——”他着急地往前冲,被伽衡伸臂勾住,一边低声道“你跟闻辩解释去”一边往旁边带了几步。人们的议论声更大了。这么一路走来,到了长安货物逾期怎么办?有贼人在附近,可以在此地久留吗?骆驼怎么借的到?议论着议论着都要打起来了,批判是有了,却没提出一个解决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