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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五章

修云字字恳切,说得好像自己真是个被自小养在楼里的清倌,十几年孤苦,向往自由的灵魂藏匿在僵硬的皮囊之下。

但即使是这样,还不够。

不足以让人心软,不足以勾起恻隐之心。

言语再过情真意切,不管多么动人,能调动起的情绪终究有限,修云早就能轻易把交谈的节奏掌握在自己手中,把对方的情绪放在手心揉捏成自己需要的样子。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月光一瞬间洒落,清风带着凉意迎进室内,吹乱了他鬓边的发丝,露出一截纤长雪白的脖颈。

他站在那里望向一轮明月,说话时眉目收敛,微微颤动的长睫无声表达了主人的不安,好像在得了冷遇之后才发觉自己越界了,显得有些许忐忑。

修云侧眸看向简寻,而被那双带着遗憾和试探的眼睛盯着,简寻无端有些退缩,他说不出半句拒绝的话来。

琼楼玉宇,高台鲜亮,许多人都向往这醉风楼里的弦歌雅趣,但楼外的人削尖了脑袋想进去一窥风光,但又怎么知道,楼里的人拼了命也没办法出去。

他们是被驯养的鸟雀,即便生来顽劣,也会被疼痛教训得只知道低头认罪,即便有一日有机会拼死高飞,也仍然是惊弓之鸟。

这栋高楼就是囚困面前人牢笼,简寻不过是过路人,将他的挣扎看在眼中。

简寻没办法坐视不理。

简寻看着修云仿佛生来带笑的眉眼,惊觉这人没有一刻外露剧烈的情绪,浓烈的喜怒哀乐,仿佛都藏在了一张笑脸下。

冒着生命危险放过简寻两次,这或许已经是修云在这种境地下,做出的最大反叛了。

“自然可以……只是,你能离开这里吗?”简寻有些犹豫地询问。

从云公子被送往玄青观祈福的那一刻起,他就等同于一个死人,与之相对应的,甚至说不定醉风楼的名册上都没了他的名字。

毕竟那些送去玄青观的人,都已经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但谁能想到峰回路转,云公子在路上结了善缘,实属命大,不但被简寻这个众人眼中血洗玄青观的“恶徒”放过,还被刚到江城的巡抚护在了羽翼之下。

简寻对这种烟花柳巷的潜规则一窍不通,更别说是醉风楼这种讲究很多的地方了。

带修云夜游江城是小事,但简寻害怕对方会因此遭受责罚。

修云得了应允,眉眼再度弯起,不甚避讳地直言:“公子知道我的身份,一个被养在楼里的清倌而已,你放心,托贵人的福,我可以挂牌子休息。只要你想,我的一夜都是你的。只不过,不能光明正大地走出去。”

简寻点了点头,思索片刻,他转过身背对着修云,蹲下身,道:“上来吧。带你出去。”

他的动作并不熟练,这本应是个邀请的动作,但他蹲下身时脊背挺直,完全没有考虑过身后的人怎么“上来”。

修云打量片刻,觉得这动作有些眼熟,和背着幼子逛坊市的老父亲没什么区别。

屋子里原本些许旖旎的氛围都快散了。

修云无奈地摇了摇头,双手交叉环住男人的脖颈,附身轻轻靠在他肩头,从脖颈到胸膛,再到腰腹,一寸寸和另一具躯体紧贴,身下人的热度似乎沿着相贴的地方蔓延到了修云身上。

“可别把我当个麻袋半路丢了才好。”修云小声叮嘱着。

那热气让简寻忍不住偏了偏头,似乎也觉得这姿势略显怪异。

起身前他下意识地调整了姿势,试图让两个人都舒适一点。

“手,往下。”

“托着。”

“嘶,别捏,我的腿可不是你那刀柄,会断的。”

修云慢慢引导着,总算让这个背人的动作没有那么别扭了。

“……不会丢的,我力气大。”简寻底气不足,但还是小声为自己辩解道。

耳边是一声逸散的轻笑。

窗户大开,又被悄无声息地合上,屋内红烛明亮,却没有半个人影。

江城坊市内。

上元节的余韵未消,华灯半悬,灯火通明。

街上的出来游玩的百姓众多,人群摩肩接踵,交谈声不绝于耳,即便如此,小贩的高声吆喝仍然能隔着人流钻入每个潜在客户的耳朵。

简寻找了个暗巷落脚,巷口恰巧是个卖饰品的摊子,他回身看了一眼。

修云正低头整理凌乱的衣襟,动作优雅,完全不显狼狈,抬起头来看他时,一双桃花眼微微上挑,好像在无声询问:“怎么了?”

身姿绰约,形貌昳丽,如果就这样走到街上,很容易成为人群中的焦点。

以云公子在江城的名声,难保没有打马游街的纨绔子弟认出他,倒时候恐怕要惹出事端来。

趁着修云还没从巷子里出来,简寻在饰品摊子上随意拿了个帷帽,付了钱,等修云走到巷口,抬手给他戴上了。

帷幔并不厚重,轻薄一层,修云的面容被垂下来的轻纱模糊,虽看不到真容,但这欲盖弥彰的景致,偶尔从帷幔下露出的雪白皮肤,反而让对方显得更诱人了。

简寻暗叹一口气,哪怕明珠蒙尘,仍然遮掩不住其本质的光鲜。

他只好嘱咐一句:“跟紧了。”

修云用手压了压帽檐,略一挑眉,伸手探向前方,抓住简寻的一截衣袖,应声道:“那你慢些。”

两人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只跟着人群随波逐流,修云将古代坊市里的人间烟火尽收眼中。

不过这里没什么有趣的地方,不管是杂耍还是灯谜,对修云这种阅历丰富的现代人来说,实在有些入不了眼。

走着走着,人群中突然一阵喧闹。

简寻带路的步子也停了,修云视线被帷帽遮挡,差点撞到简寻背上。

修云抬眼望去,顺着简寻以及周遭众人的视线,落到了人群中央。

一个穿着粗布麻衣的少年跪坐在那里,右边放着卖身葬父的牌子。

牌子甚至是用不知道哪里捡来的木头做的,墨迹写在上面,字迹歪歪扭扭的。

江城里人口众多,勋贵世家盘踞,贩夫走卒颇多,像这样每日劳作只为讨口饭吃的更是不少。

人就是这样一种生物,不管在什么地方都能分出三六九等来。

卖身葬父。这在江城实在不能算作稀奇事。

少年身形单薄而瘦弱,一张脸上沾了些许脏污,但眉眼秀气,一看就是个难得的美人胚子。不仅如此,少年脊背挺直,身上还有几分书卷气,应该是个读书人。

而一个卖身葬父的穷苦人之所以引得众人围观,还是因为招惹来了豺狼虎豹。

几个不怀好意的地痞混混凑在周围,时不时发出一声讥笑,□□下流的目光在少年身上反复流连。

“卖身啊?怎么卖啊,说来听听。”

“这样吧,我买你一晚,让爷爽爽,你买草席的钱爷就出了。”

“就这细胳膊细腿的,会伺候人吗?”

少年神情瑟缩,下意识躲避那些让他无地自容的目光,起身抱着木牌想要离开,却被围住了去路。

边上有好心的摊主阻拦道:“今夜可有守军巡城,你们就不怕被抓吗!?”

“你个老不死的东西,还敢管我们孙爷事,我们大哥可是江城守军教头。”

这一声刺耳的高喊穿过人群被修云收入耳中。

“江城守军”这四个字一出,他明显感到身边的人呼吸都凝滞了片刻。

简寻站在那里,幽深的目光盯着人群中的几个混混,隐忍不发的怒火让他整个人都紧绷起来,好像一只脊背绷直、蓄势待发的野兽。

但他还记得自己今夜出门另有目的,修云就站在他身边,他不能招惹事端。

修云轻叹一声,松开了简寻的衣袖:“想去就去吧,一副望眼欲穿的样子。”

衣袖的拉拽感消失,简寻目光垂落到修云身上,有些为难:“但你……”

“没关系。”修云上下打量他一番,俊朗的青年一路上不知道被多少怀春少女盯着看,偏偏这人还毫无自觉。

青年好像把带修云游城当做了任务,一路上例行公事似的只顾着闷头向前,相当无趣。

这会儿好不容易有点乐子,修云怎么会放过。

他将头上的帷帽取下扣到了简寻头上,推推他的肩膀催促他去当见义勇为的英雄好汉。

修云自己则找了个角落,目送简寻穿过人群,到了众人视线焦点处,二话没说就将几个地痞打倒在地。

这几人不过是外强中干的花架子,和简寻这种自幼习武的人根本没法比,即使他头上还戴着不伦不类的帷帽,但丝毫不影响他动武。

一招一式行云流水,比那几个只知道大力挥拳的混混养眼多了。

简寻赤手空拳把几个混混打得屁滚尿流,撂了几句狠话之后就转头逃跑了。

为首的还不忘再踩一遍简寻的底线:“敢欺负我,你等着我哥带着守军把你捉进牢里去吧!”

简寻捏了捏拳头,看着这群人逃跑的背影,只觉得自己下手还是太轻了。

一场风波消解,人群也渐渐散开了。

打走了地痞,简寻拿出钱袋,从里面拿出了最大的一块碎银,询问:“够吗?”

“恩公,不需要这么多!”少年有些错愕地胡乱摇了摇手,不知道如何拒绝这天大的好意。

简寻其实还觉得有些少了,一块碎银只能让少年给父亲买一口稍微好些的木棺,再勉强裁一身孝衣罢了。

简寻皱着眉思索着,侧方伸过来一只手,从钱袋子里一摸,张开手掌,整整齐齐的十三枚铜板躺在掌心。

从角落里走上前来的修云,将手里的铜板递给少年,说:“这些,应该可以?”

“谢谢二位恩公,足够了。”少年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卖身契,欲要递给简寻。

最次等的宣纸,墨水晕染参差不齐,虽然穷困潦倒至此,但他还是用最后的钱财买了笔墨和宣纸,上面工整的字迹是他最后的尊严所在。

十三枚铜板是最低等薄棺的价格,他没有谋生的手段,卖身只为尽孝,而非让自己快活,这是他最后的倔强。

简寻制止道:“不必了。”

“可是……”少年欲要争辩,修云却打断了他。

“你眼前的这位少侠腰缠万贯,不在乎这几枚铜板,你若有心,以后遇上同样的事,也帮扶一把就好。”

少年嘴唇嗫嚅几次,附身一拜:“两位公子高义,在下铭记于心。”

少年道了谢,抱着自己的木牌、步履蹒跚地离开了,看着他的背影两人才骤然发现,这少年有些跛脚,难怪被纠缠的时候迟迟没能退避开。

简寻将那块碎银收回钱袋子里,目光低垂,迟迟不言语。

明明架也打了,人也救了,简寻却总觉得胸口一团郁气难消。

修云看着觉得有趣,猛地抬手拿下了帷帽给自己戴上,见简寻下意识回头看他,修云轻声说:“我倒不是觉得不值当,只是公子想过没有,你在众目睽睽之下交给那孩子太多钱财,怎知他离了你的视线,不会再被人盯上?”

“公子有仁厚之心,可外人未必会善待这份好意。”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一个跛脚的少年拿着碎银,犹如小儿持金过闹市,多少双眼睛盯着他,只等到走入昏暗之处,钱财立刻就会易主。

修云从不吝以最深的恶意揣摩人心。

简寻沉默了,说:“是我考虑得不够妥当。”

简寻看着少年的背影离去,片刻后又想起什么,拖住修云的手,把钱袋子轻轻放在他掌心。

“给你。”简寻一脸严肃地说:“今日出门走得急,没带多少。都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