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细雨沾衣。万物苏醒，百花盛开。
汴央城一片繁华热闹的景象，街上人来人往，吆喝声叫卖声不断。赏花的品茶的，打马球的玩蹴鞠的，各有各的活动，各有各的自在。
彼时的皇宫大院儿，顾宸煜一身酒气地跪在御书房内，被皇帝劈头盖脸地一顿骂。
“夫人夫人夫人！你整日就知道你那夫人！你看看你现在都成了什么样子！早朝不上，政务上的事情也不管，朕给你这个议谏大夫是让你做摆设的吗？”
顾宸煜低垂着脑袋跪在皇帝的御案前，面容憔悴，衣衫不整。
自年前腊月二十八吐血晕倒后，他又昏睡了一日才醒，至此他终于想起了所发生的一切，惊得整个人呆愣了许久。
顾不上穿衣穿鞋，他跑到沈秋石的院子里，将院子里里外外翻找了无数遍，直至天黑他才确信，沈秋石是真的走了。
他坐在沈秋石房门前，看着沈秋石院中满院的梅花残枝，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
他究竟做了什么？
不过是失了场忆，他竟然把自己好不容易娶到手的夫人给气走了。
这几个月的时间，他一直在寻找沈秋石，可偌大的汴央城已经翻遍了，沈秋石的影子都没有见到。
顾宸煜日日宿在沈秋石的院中，躺在沈秋石的床上，抱着沈秋石的衣服，一遍又一遍地流眼泪。
他的夫人不见了，那么大一个夫人，说不见就不见了。
“微臣打算辞去议谏大夫一职。”顾宸煜沉默了片刻，缓缓开口。
皇帝一时间有些不敢相信：“你说什么？”
顾宸煜抬起头来，露出了胡子拉碴的一张脸，他颓废地重复道：“微臣不想做官儿了，微臣的夫人应当不在汴央城内，微臣要出城去找他。”
“混账东西！”皇帝重重地将一本还未来得及批阅的奏章摔了过去，奏章摔打在顾宸煜的额前，顿时红了一块儿。
身边一直伺候的老太监李永海见了，赶紧说道：“陛下息怒陛下息怒。顾大人这会儿吃了酒，许是说胡话呢，当不得真。”
又转向案前跪着的顾宸煜，劝道：“顾大人体谅体谅陛下吧，如今边关告急朝廷正是用人的时候，万不能在这个时候伤了陛下的心啊。”
顾宸煜面上没有太大的表情，沉默了片刻后回道：“朝廷多能人，天下多贤才，都能助陛下收复边关。可微臣的夫人只有微臣，若微臣不去寻他，只怕他一人孤苦伶仃漂泊无依，所以微臣只能辜负陛下的一片心意了。”
“放肆！顾宸煜，你放肆！”皇帝重重一掌拍在桌案上，胸膛剧烈起伏，“你当真以为朕不敢治你的罪吗？”
顾宸煜趴在地上：“臣不敢。”
“不敢？朕看你敢得很！”皇帝颤抖地伸出一只手来指着地上跪着的人，“朕看你是魔怔了，为了一个男人要死要活也就罢了，如今竟连官儿都不做了。若是寻不到他，你是不是还要为了他去死？”
顾宸煜回：“是。”
皇帝差点儿气yue过去。
“好，好得很！”
皇帝怒目圆睁，一口气没提的上来又开始剧烈咳嗽。李永海赶紧端着茶水上来给他喝了一口，继而又轻轻抚上他的后背，给他顺气。
他忍不住劝道：“顾大人，您就少说两句吧。”再这么争执下去，陛下真要被气死了。
正当气氛焦灼，忽听到门外有人大喊：“陛下，边关紧急军报！”
皇帝听到“军报”二字，心中一紧，立时丢下顾宸煜，大声道：“传！”
一位身穿轻甲的年轻男人迅速进入殿内，双手呈着军报的姿势跪在皇帝的御案前，低头道：“微臣参见陛下。段成均段将军驻守兖城，遇夏国骑兵突袭，首战告捷，大破敌军十万人马。此为战事捷报，请陛下过目。”
李永海将来人手中的奏折跟军报接过，递给了皇帝。
皇帝不动声色地将军报先阅览一遍，见果真是胜利的捷报，高兴得连连点头，说了三个“好”字。
“真不愧是朕看中的武状元，果真厉害。”
皇帝掩饰不住面上的喜色，又将军报之下的奏折翻开，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
蓦地，似乎是看到了什么颇为诧异的事情，皇帝的眉头忽然蹙了起来，继而眼皮子跳了跳，目光转向了还跪在地上的顾宸煜。
皇帝动了动嘴皮，刚想着要对顾宸煜说什么，又话头一转，将目标转向传递军报的那位将士。
“这位姓沈的军师倒是个厉害的，朕看奏折的意思，此次大捷，这位沈军师功不可没？”
台下跪着的将士回道：“回陛下的话，确实如此。此次若不是沈军师想到在天堑之处设下埋伏的妙计，我们也不可能大获全胜。此战沈军师当属首功。”
这时，旁边一直趴在地上的顾宸煜忽然抬起头来，低沉暗哑的声音如同幽灵一般，沉声道：“沈军师？姓沈？”
身边的将士似是此时才发现御书房内还跪着一个人，被他的声音吓了一跳。
在看到顾宸煜头发散乱，双目下两团淤青，一脸胡茬乱糟糟的样子，忍不住嫌弃地撇了撇嘴。
这人怎么比他们行军打战的还要邋遢？
“是，姓沈。”将士恭敬地回道。
顾宸煜的心在此时忽然狂跳起来，他一把抓住身边的将士，急切道：“姓沈没错，那他叫什么，沈什么？”
虽然有些难以相信，但他总觉得这人就是他的夫人沈秋石。
将士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急切，刚想着开口，又听到头顶传来一道掷地有力的声音：“他叫沈秋石，秋天的秋，磐石的石。”
顾宸煜瞪大了眼睛，呆愣愣地看向案前，好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忙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声音高亢道：“臣请命，前往边关之地抗敌，为陛下解决夏国之患！”
皇帝此时倒是不急了，一脸平静地看着他，慢慢悠悠地开口道：“爱卿方才不是说，要辞官么？”
顾宸煜摇头：“臣不辞官了，臣生是陛下的臣，死是陛下的鬼臣，臣愿为陛下赴汤蹈火，上刀山下火海，只要陛下一句话，臣一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皇帝嘴角微不可见地抽了抽。
瞧瞧，瞧瞧，这前后两幅面孔，方才那副铁了心要辞官恨不得要气死他的人是谁？
皇帝冷笑两声：“朕的朝廷多能人，天下多贤才，都能助朕收复边关，不缺你这一个。”
顾宸煜膝盖匍匐上前两步，急切道：“臣满腹经纶文武双全，三岁能成诗，五岁能耍刀，绝不输朝中任何一个文臣武将。臣有信心能助陛下收复边关完成宏图霸业！臣愿意为了陛下亲征西北，臣愿意做先锋大将军为陛下抵御外敌，臣……”
“行了行了行了！”
皇帝冷沉着一双眼睛斜睨向他，这个沈秋石还真是厉害，不过提了一嘴他的名字，顾宸煜就跟换了个人似的，恨不得把命拿出来跟自己赌。
“朕只问你一句，你听不听朕的话。”
顾宸煜朝他行了个大礼：“臣一定听陛下的话，万死不辞！”
皇帝这才满意地勾了勾嘴角：“那行。这段日子你且安生着，留在汴央，等什么时候时机成熟了，朕再考虑派你去边关之事。”
顾宸煜沉默，片刻后：
“……陛下，臣无能，不能继续担任议谏大夫一职，还请辞官。”
“顾宸煜！”
…
兖城位于梁国的西北部，这里多丘陵山地，地势开阔，居民大多以放牧为生。
兖城与附近的代城、扈城等城池从地势上形成了一道天然的屏障，抵御西部的外敌，如今代、扈两城接连被破，兖城成了重中之重。若兖城再失守，西部屏障将会彻底瓦解，敌军便会顺理成章地大举入侵中原内部，直达梁国国都。
正月里，沈秋石跟随段成均的队伍来到这边塞荒凉之城，军队刚在城内安置，很多事物都还为来得及跟当地的官府进行交涉，夏国的三十万大军便驻扎到兖城附近，随时准备再上演一遍代、扈城之乱。
段成均虽有一身武力，但没有带兵作战的经验，因此到了兖城之后，在看到夏**队汹汹来袭的气势时，当下也有些手足无措。
沈秋石虽知道边关的形势不容乐观，但亲眼见到才知道这哪里是不乐观，这简直就是被别人骑在脸上打。
二月中旬，守在兖城三十里开外的夏**队终于按奈不住蠢蠢欲动的心，出动十万兵力进攻兖城。
沈秋石在此之前将兖城这几年来对战夏国的记录档案都翻出来看了一遍，从而大致摸清楚了他们的作战方式，知道对方领兵作战的首领就是之前重伤沈宏清的那位乌合耶将军时，心中顿时生出一计。
乌合耶此人与生的虎背熊腰力大无比的夏国人不同，他生的一张中原面孔，气质上也带着几分贵族公子的意味。且他作战善于思考，善用计谋，可以算得上是一位有勇有谋的将领。
然而这样一位优秀的将军却有一个致命的缺陷，那就是好大喜功，容易自满。如今连打了好几场胜仗，乌合耶不免有些头脑发热，如果此时略施小计诱以陷阱，他怕是想也不想便踏进来。
沈秋石研究了兖城附近的地形，知道附近有一处天堑地带，那里地势陡峭山崖嶙峋，两仞峭壁之间只有一条狭长的通道。若军队藏匿于崖顶，再将敌人引诱进峭壁之间，堵住两侧的山口，那进入的敌人就如同瓮中的鱼鳖，任人宰割。
如今大战在即，段成均率领的二十万大军，倒有一半儿的士兵因为地势海拔水土不服等原因病倒，剩下的那一半儿又在体型战力等方面落后夏**队一大截，沈秋石的这一计策倒成为了眼下唯一可行的。
这一日两军交战，死伤无数。段成均看着尸山血海，举起旗帜大喊“撤军”，继而架马逃走。身后的士兵扔下刀剑，慌忙跟上。
乌合耶看着到处乱窜如同丧家之犬的梁**队，心情大好，骑上马一路乘胜追击。
待追到天堑之处，看着面前忽然消失的梁国将领以及军队时，他心中陡然升腾出一股不好的预感。
还未等他反应过来，头顶一块块巨石轰隆隆地滚下，紧接着又是漫天的箭矢射来，许多士兵都不知发生了什么就已经倒地气绝，军心一时大乱。
乌合耶此时才发觉竟是中了梁军的埋伏，内心震惊之余又立即找寻解决的办法，等他架着受惊的战马找到出口时，又发现出口处传来滚滚浓烟。沈秋石命人用火攻的方式堵住了进出口，若他们想出去，就必然会烧死在这场大火之中。
乌合耶带着大军在狭小的峭壁之间寸步难行，眼看着大军在埋伏中消亡殆尽，只能命还活着的人找寻躲藏之处，等到天黑再寻解决办法。
一直等到完全天黑，乌合耶的手下才带着乌合耶强行突围，将乌合耶送了出去。
沈秋石见乌合耶带着只剩几千的残余军队逃走，也没有命人去追。
他们设下重重埋伏，将乌合耶的十万大军重伤了九成，剩下一成的人与他们的士兵对战，竟也能让乌合耶逃走，这说明梁国士兵与夏国士兵的战力相差得不是一星半点儿。
也难怪段成均诈逃的演技那般拙劣，乌合耶还是会被骗到，如此悬殊的实力，只怕乌合耶也没想到他们竟会在半路设下陷进来套他。
直至大捷，沈秋石的一颗心也没落地。
他已经看出来了，他们此战虽然赢了，但是赢的十分凶险。
乌合耶这个人果真不能小觑，大军几乎死伤殆尽，他还能镇定指挥，叫众人先避难后突围，最终成功带着残余小支逃了回去。
如果不是今日乌合耶轻浮低估了他们，只怕这会儿躺在这天堑之处的尸山血海就是梁国的军队了。
“为何不乘胜追击？”
夜里回了营地，一身轻甲的穆衍怒气冲冲地闯进了沈秋石的营帐。
“乌合耶只剩几千人马，若我们派出军队继续追击，定能将他们一举击杀！”
沈秋石刚卸下一身的盔甲，还未来得及换身衣服，见他进来，面上的神色也不是很好看。
今日在设定埋伏的计划之前，他分明跟穆衍说过，若敌军中有肯投降的人，则不必绞杀，先接纳即可。谁知穆衍不管不顾，投降与不投降的，竟全部射死。
若非如此，也不会惹得夏国士兵背水一战，最终带着乌合耶突围，让其成功逃走。
“在回答你的问题之前，你且先回答我，为何不听命令？”沈秋石面色凝重，质问道。
穆衍面上还带着血，妖艳的一张脸配着几抹暗沉的红，显得神秘又危险。
他冷笑一声，咬着后槽牙：“我可不像你那么仁慈，对待敌人还给予一线生机。若是我，只管杀光他们即可。”
沈秋石能明白他此刻的心境，其实整个梁**队应当都与穆衍此刻的心境一样，都想着杀了夏国士兵而后快，怎可能还会在战场上给敌人留有一条生路。
若对待敌人真能如此仁慈，那夏国士兵对面对手无缚鸡之力的代扈城百姓时，为什么没有给过他们生的机会。
可沈秋石是军师，是将领，领兵作战最忌被情感左右，他必须顾全大局。
沈秋石半阖着双目摇了摇头：“穆衍，我知你恨他们，但你可知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道理。如果把敌军逼入绝境，他们会背水一战，士气一定高涨，此时对付他们就是与猛虎搏斗。可如果放敌人一条生路，敌人就会争相逃命，士气也会因此折损。
你只知道乌合耶逃走，那你可又想过乌合耶为什么能逃走？他只有几千人马，与我们几万的士兵对战尚且能够成功突围，若凭你带着一小支队伍去追，就能将其诛杀吗？”
穆衍听闻他的话后怔愣了片刻，大约没想到他会说这些。冷静下来后略略沉吟，却又诧异地发现，沈秋石说的竟十分有道理。
他眉眼低垂欲言又止，随后面上露出了一丝自嘲的笑。
他倒是忘了，那人说过，沈秋石自幼熟读兵书，是用兵的一把手。此次大败乌合耶就已经能说明一切，自己竟还质疑他是不是故意放走乌合耶。
若不是梁**队的实力太弱实在擒不住，沈秋石怎会将如此蛮敌放过。
穆衍嘴唇动了动：“你说的有道理，抱歉，是我心急了。”语气中泄露了几分不甘心。
明明，明明只差一点，只差一点儿就能为他报仇了。
沈秋石看着他嫉愤的眼神，微微叹息了一声。
夏国版图拓展至今，不是一朝一夕达成的，因此想将这些蛮人从梁国的国土彻底赶出去，还需要一段时间。
他伸手拍了拍肩膀，温声道：“你不必与我道歉，我知道你也是想为将士们报仇。但是穆衍，你得明白，打战最忌血气上头不思考，今日乌合耶被我们大败，就是因为他被胜利冲昏了头以至于掉以轻心。越是这个时候，我们越要冷静。敌人还在三十里开外虎视眈眈，若此时我们便沉不住气，那兖城离破城之日也不远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可爱们可以点点收藏吖，你的收藏对我很重要哦~
（づ￣3￣）づ╭??～